“巍然沒字碑猶在,六十王賓立露天。冠冕李唐文物盛,權(quán)衡女帝智能全……”四月的乾陵,三峰聳立,天高云低?!扒睘榘素灾祝?,天之陵也,為高宗李治與武則天的合葬陵。乾陵位于北峰,與一條南北走向的高嶺相連。南二峰東西相峙,遠望恰似乳房,俗稱“雙乳峰”。御道的西邊是唐高宗李治的“述圣紀碑”,由武則天親撰,東邊就是著名的“無字碑”了。無字碑由一塊完整的巨石雕成,高約八米。碑頭為圓首,刻有八條纏繞生動的螭首。一千多年里,無字碑無聲地立于天地之間,上面的青苔換了一茬又一茬,儼然就成了梁山乾陵的靈魂。
一個人死了,蓋棺論定,墓碑往往關(guān)涉死者一生的淘洗與評價,成了逝者的替身。武則天作為一個無法繞過的歷史與文化的符號,本來她的墓碑是這個符號最物質(zhì)的載體之一,而她卻波瀾不驚地以無字而面世。武則天的無字碑里究竟隱藏著怎樣的“天機”呢?
有人說,武則天自恃功高蓋世,無法再用文字表達;有人說,武則天千秋功罪,只能留待后人評說;有人猜測,唐中宗李顯難定武則天的稱謂,是稱皇帝還是稱母后;也有人斷言,無字碑是以“無”替代“有”,猶如姜子牙手里的“無”字令旗一般,寓示了降妖伏魔的無邊法力……
這委實是一個千古之謎。但在我看來,這是一個雄才大略的女性明智的選擇。它就是一條生命的解脫。它是一個與佛教有緣的人大徹大悟的象征。
我記起三湘名剎開福寺大雄寶殿的一幅對聯(lián):
齋魚敲落碧湖月,覺覺覺覺,先覺后覺,無非覺覺。
清鐘撞破麓峰云,空空空空,色空相空,總是空空。
武則天的一生與佛有著無限的機緣。從民間傳說中的“童女捧沙獻佛”,到成年以后的感業(yè)寺落發(fā)為尼;從成了女皇后廣招高僧大德,翻譯佛經(jīng),到重修白馬寺,龍門造佛像,修建小雁塔,法門寺迎佛骨。在她招攬的高僧里,有大名鼎鼎的五祖弘忍,有玄奘法師的大弟子窺基和尚;她謚神秀為“大通禪師”,對六祖慧能則是“敕書勸諭,征赴京城,賞賜甚豐”。她尤其推崇的是法藏禪師開創(chuàng)的華嚴宗。至于龍門石窟里奉先寺的盧舍那大佛,那“方額廣頤”,眉清目秀,表情慈祥而恬靜的女性氣質(zhì),無疑有著十分明顯的武則天的影子。
在推崇什么樣的佛教宗派上面,武則天是存心與唐太宗、唐高宗對著干的。唐太宗、唐高宗推崇的是玄奘的唯識宗,她便棄之不用,而推崇法藏禪師的華嚴宗。華嚴宗認為凡是現(xiàn)實中存在的一切,都是合理的。宇宙萬象,互為因果。彼中有此,此中有彼。一即一切,圓融無礙。人生即夢,何必執(zhí)著?
佛法說:“我空,法空,空空。”六祖慧能說:“凡所有相,皆是虛妄”。禪,從“示”,從“單”,左右結(jié)構(gòu)?!笆尽睘轱@示,展示之意;
“單”為簡單、明了之意。也就是說,“禪”向人們展示的是最簡單、最單純的本體。禪,寓意著無,寓意著空。真無即妙有,真空即圓滿。實際上,空正是一種無形、無限和無窮大的文化符號。
我想,無字碑的無限意趣在于,讓人發(fā)現(xiàn)人生乃至周遭的一切,都是在轉(zhuǎn)瞬即逝之中。一切無,就成為一切空,也就證明了一切不實,因而不值得執(zhí)著。要隨有隨無,隨取隨舍;即看到“有”,又認識本質(zhì)上的“空”,不能落入二元對立的偏執(zhí)之中?!氨緛頍o一物,何處惹塵埃?”這是六祖慧能對人們的棒喝。
對于這一點,哲人們的認識往往是一致的。東方有老莊和釋迦牟尼。西方有叔本華和尼采
老子告訴人們:“玄之又玄,眾妙之門”,“玄”即變化。莊子夢見自己化為蝴蝶,輕盈飄逸,夢醒以后發(fā)現(xiàn)自己還是窮困潦倒的莊子。《紅樓夢》里賈政與寶玉在常州毗陵驛的最后一別。寶玉光頭、赤腳,身披一件大紅猩毛氈的斗篷,在船頭對著賈政連拜了四拜,便有一僧一道過來夾住了寶玉,說:“俗緣已畢,還不快走?”于是聽得岸上有人作歌曰:
“我所居兮,青埂之峰;我所游兮,鴻蒙太空。誰與我逝兮,吾誰與從?渺渺茫兮,歸彼大荒!”
西方的哲人叔本華說人生充滿了欲望,欲望滿足即帶來空虛,而且欲望滿足,馬上又會產(chǎn)生十個新的欲望。因此,人的欲望無窮無盡,而滿足卻是轉(zhuǎn)瞬即逝。所以,生命的幸福永遠短暫,生命的本質(zhì)就是痛苦,并且無法逃脫。絕大多數(shù)人終生在金錢、名譽、權(quán)力、地位及情欲、子孫上打轉(zhuǎn),到頭不過是南柯一夢。少部分人知道人生如夢,然而他們的生命卻因此而更加痛苦。這,就是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哲學(xué),人生就是痛苦。
尼采同樣深知生命就是痛苦,人生注定就是一場夢。但這個偉大的哲學(xué)家卻相信人生里還可以有美,這美就是藝術(shù)和哲學(xué)。因為有了藝術(shù)和哲學(xué),我們的夢境可以變得瑰麗。為了壯美酣暢的悲劇效果,我們可以氣吞山河地來演出這幕悲劇,而不像絕大多數(shù)人那樣渾渾噩噩地混過一生。
再就科技而言,這似乎是人類的一種進步。但在人文的維度上,人類卻因此而變得空前愚蠢。比如愛因斯坦,他的“相對論”突破了人的思維所能達到的維度,但它的高維指向,卻衍生出了核武器??萍嫉碾p刃劍在不斷推動文明的同時,也在不斷喪失人文的高度,它的未來不管如何發(fā)達,都將是如霧亦如電,如夢幻泡影。就好像一個自作聰明的頑童,手舞足蹈地在一顆碩大的炸彈上跳舞而自得其樂。
我常常想,古代的思想家,大都是哲人;現(xiàn)代的思想家,大都是學(xué)者。這不能說是進步,而只能說是退步。事實上,人類在文化的空間,總是在不斷退化的。智慧是介于天、地、人的三維空間里,它不能夠功利,它需要物我兩忘,需要空靈的體悟,也需要緣分。所謂緣分,乃是冥冥之中的一種照應(yīng)。有時我們可以在緣分里找到對應(yīng)性的關(guān)聯(lián),有時根本就不會有任何關(guān)聯(lián)。
人生百年,“從俗浮沉,與時俯仰”,悠悠百年,轉(zhuǎn)眼就成了明日黃花??鬃诱f:“朝聞道,夕死可矣”。聞道,是一種清醒??雌疲畔?,自在,首先要看破??雌萍t塵,要看到人生和宇宙終端的那個黑洞,看到了但不跌進去,而是回過頭來,重新走進紅塵,去有滋有味地享受人生?;钪臅r候,嘴邊銜著一絲會心的微笑;死的時候,眼角涌動一顆晶亮的淚珠。這樣的人,也許不能算是白來這個世界走了一遭。
于是便有了這樣三類不同的人生態(tài)度。
一類是順生。人生如夢,生命短暫。“人生忽如寄,壽無金石固”,“生年不滿百,常懷千歲憂”,這類感嘆充滿了哲學(xué)的悲涼。在這一點上,“儒釋道”都有各自不同的了悟。儒生“以立言為不死,是故著書垂訓(xùn)”;道士“以留形為不死,是故鍛金煉氣”;釋子“以寂滅為不死,是故耽心禪觀”,他們都是在企求某種方式的不死。而事實上,“茫茫眾生,墜不有死,墜地之時,死案已立”。不死是不可能的。于是人們便追求及時行樂?!皶兌炭嘁归L,何不秉燭游,為樂當及時,何能待來茲。”于是曹操說:“何以解憂?唯有杜康”;李白說:“人生得意須盡歡,莫使金樽空對月”。有人便把儒家的入世,道家的玩世,佛家的出世,統(tǒng)統(tǒng)稱之為適世、順世。
二類是超脫。莊子的妻子死了,莊子便鼓盆而歌,因為他參悟到了“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;方可方不可,方不可方可”以及“生之來不能卻,其去不能止”,“至樂無樂,大智無智”。他早就看破紅塵,他說:“大塊載我以形,勞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?!比耍瑹o不死在這塊大地上,而以大地為自己的最后歸宿。這是東方哲學(xué)的達觀。法國作家小仲馬的墓志銘是“我的死比我的生更重要,因為生只是時間的一部分,而死亡卻屬于永恒?!爆F(xiàn)在還有人提出了“八然堂”這樣的說法:忙時井然,閑時自然;順多偶然,逆多必然;得之淡然,失之坦然;褒則常然,貶則泰然。悟則八然,此生悠然。
三類是自由。伯里克利說過這樣的話:要自由,才能有幸福。要勇敢,才能有自由。佛經(jīng)的無言意蘊就是空。佛經(jīng)所抵達的空靈,如《金剛經(jīng)》,像是從低維世界走向了高維時空,有時覺得像在宇宙時空里的自由飛翔。生命注定短暫,有人卻能在厚積薄發(fā)中瞬間釋放出燦爛的光華。就像煙火,毫無保留地將絢麗綻放在夜空;就像飛蛾,生來注定灰飛煙滅,卻不惜一切地將生命撲向火焰。王瑤先生在生前曾這樣說:“不想死,不等死,不怕死?!辈幌胨溃褪乾F(xiàn)在流行的“活著的感覺真好”;不等死,就是“該做什么,該說什么,聽憑自由”;不怕死,就是“人人如此,怕也沒用”。這是一種樸素的真理。也可以說,是整體的悲觀主義,局部的樂觀主義,明知前面是終點,但行走就是一切。水在流,云在飄,空氣在流動,生命在繼續(xù)。也許生命會由于我們感悟到萬事皆空,而被驟然激活,變得精彩起來。由色而空,不是由生而死,而是由死而生。由此可見,無字碑實在是武則天最后聰明的選擇。一切無,就成為一切空??侦`,才是生命的真諦。